行尽逆境扫闲愁
文/杨清茨
(一)
八月初秋的傍晚,独自一人在家小憩的母亲从沙发上起身时,突然眼前一片黑暗。她忐忑不安地摸着电梯下楼托人给我打了电话。我在外面带着女儿正在回家的路上,接到电话便匆忙跑回了家。
母亲坐在沙发上,脸色苍白,伴随着惊慌与迷茫。双眼无神,黑暗将她整个人吞噬进去。她像是被自己所有的感官封闭了,看不见也听不到,周身几乎没有一点生气。我看着她,心尖上仿佛有根细长的弦拉扯着,让我蓦感疼痛。我扶她躺下来,她说心脏不适,头晕,眼睛很是模糊。晚上八点时,中医药大学的一个教授友人过来看了看母亲,给她做了一番按摩后,又给她喂吃了安宫牛黄丸,走时嘱咐我们再给她多喂几颗。言此药是保命灵药,我们自是依嘱。
第二日,母亲依旧难受,便送医院做了下全面检查。检测出脑部大面积脑梗、高血压、冠心病(心脏时而早搏,时而过缓),肺部积水,需得住院系统治疗。因是疫情期间,家属不得陪护。而母亲眼睛一直模糊,看不清物体,只得做完核酸检测后,从医院调配护工全程陪护。
临走时,母亲仿佛刚从封闭自己的盒子里走岀来,突然依依不舍,牵住我的衣角不放,如同怕被丢弃的孩童。我好言相慰:“姆妈,医院治疗,我隔一天就来看你。放心,这里有朋友照顾你,我回去多给你放生,没事的,你马上就会好起来哈。”
话虽如此,我却似乎听到了自己心里滴血的声音,胸腔里的那颗心脏,疼的连呼吸都困难。脸上一片冰凉,若无其事的摸了摸,手心一片湿润,咬着牙将眼泪往肚里吞咽。
女儿站在旁边,紧握着外婆的手,漆黑的眼底一丝丝哀痛渐渐化开,豆大的泪珠叭嗒叭嗒往下掉……
连空气都是浓郁的悲伤。
此后的多半月,母亲一直在住院,我们隔三岔五去看她一眼,有时带点母亲想吃的饭菜、水果。医院的饭菜像白开水,没有一丝味道。见面时,医院电梯口短暂的见见,病房里到底是进不去的。
每次看见母亲,便是陪护推着轮椅送她出来。母亲穿着宽大的病号服,几日不见,又是瘦了许多,冷寂无助的像是深冬蜷缩在角落的小草。陪护将我拉在一边,细声而担忧道:“阿姨整宿整宿不睡觉,这样下去咋办?医院给开的助睡眠的安定片也不肯吃,说怕吃了一下醒不来了,怕看不见您和钰儿了(我女儿的乳名),杨老师,您得想想辙。”
我看着脆弱如同易碎纸片一般的母亲,默默地将一串紫檀佛珠放在母亲干枯的手心,柔声细语的说:“姆妈,你不是一直信佛吗?你将佛珠每天戴在身上,阿弥陀佛会护佑你的。要睡觉哦,每天吃半片安定好不?沒事的,我和钰儿等着你康复回家哦。”
母亲接过佛珠,小心戴在颈上,紧握着钰儿的小手,嘴角微微扯出一丝浅笑:“宝宝,外婆一定会好的,你要听妈妈的话,外婆好了还要照顾你的。”女儿止不住的哽咽起来:“外婆你一定要好起来,我等你回家,你还要照顾我呢。”熟悉的闷疼再次顺着血液蹿入四肢百骸,我别过脸,将眼泪再次逼回了眼眶……
没人知道,在我这幅强装坚强的躯体下到底有着怎样血淋淋无法示人的伤疤与一颗悲伤无助的心。
我捂住胸口的阵阵刺痛,腿软得像棉花一样。在无人的地方大口大口的喘气,泪如雨下。
一个在世间已经失去了父亲与唯一同胞兄长的女子,每日开始虔诚向上苍祷告,向宇宙一切祈请,诵经,放生......
(二)
到达五台山下时,已是下午四点十分,大雨滂沱,雨划器一直来回刮着被雨水模糊的前窗。
听说五台山已经下了一整天的雨,我心里尤为着急,原本雀跃的心几乎跌入谷底。转念一想,五台山素有中国佛教灵山之美誉,据说是文殊菩萨的道场。文殊菩萨数年前曾入梦嘱我前来,言此处有药师佛道场。断不会让我今日高兴而来,失望而归。便在车上静下心来,默念“文殊菩萨名号”及其心咒与“观世音菩萨普门品”,并诚挚祈请文殊菩萨、观音菩萨、药师佛及一切诸佛菩萨摩诃萨如我所愿,山门勿关,且暂停一个半小时的雨,让我前去为病重的母亲祈福。许是怜我披星戴月自京而来,感念孝心,诵毕,雨真骤停,天际微泛淡彩,灰暗的天色逐渐明亮。
心下慰然,驱车赶到竹林寺山上时,已近五点,山门已关。幸而在京时已致电寺中义护法师,其郑重前来相迎,重开各殿之门,引我逐一拜谒。跪拜千手千佛时,我结印而拜,法师观之,惊诧,言这是“毗卢遮那佛印”,我笑言回礼。法师言今日天气预报五台山会有整日大雨,山下雨水尤暴,积水成洼,自我来时雨便停住。也是法缘深厚,吉祥圆满!
向法师讨了一杯清茶暖胃,请了数十部经书回家诵读。下山时已是18点余,空气清凉,云彩闲适。
雨后所有的一切轻飘得如同一片片羽毛。
路边盛开着丛丛七彩缤纷不知名的小野花,车窗外不断倒退的风景,在愈发明亮的天色里倒映出异美的光彩。
张先生早已说不出“陪我踏马天下,夕阳看落花”那样矫情稠丽的话语。此刻,他坐在车里,刷着手机,偶尔瞟我一眼。因我此时的小开心而微微翘嘴。
即使是一把闷锤,也在心口锤出了一朵微笑的小花。
(三)
此后的数月,母亲病情时好时坏,时而喘不上气,需要输氧,时而要出院,时而要住院,时而脑袋胀痛,半夜要去急诊输液。中医、西医轮番医治,常是开好的十几幅药刚煎一幅喝下,就说难受,便又扔掉,重开药方。日日夜夜如此反复折腾。
又说二环人口密集,车子太多,空气质量不好。她住在二环身体好不了,不利康复。便将其从家托友安置于昌平某宾馆休养,每日请医师问诊,闲时去苹果园走动走动,采摘果蔬。
头几日也还新鲜,不到七八日,便嚷嚷要回家。陪护人员换了一个又一个。常给友人打电话诉苦言我闺女不要我了,把我扔昌平了。友人与我听后皆是哭笑不得。
生病中的老人如同一个怕遭厌嫌被丢弃的孩子。到处打电话找朋友诉说,把每一句安慰的话当甜蜜的糖吃,到处寻找能抓住手心的一束光,哪怕是微弱的。怕极了孤独寂寞,每日耍着小性子,记忆力每况日下,刚说过的话转瞬即忘,胆小怯弱,爱生闷气,24小时离不开人的陪伴。像是个活在黑暗中不见阳光明媚的人,不仅身体畏惧阳光,内心深处的灵魂仿若被丢进了深海里,漆黑黝暗,不见一丝光亮透进来,僵硬麻木的如同僵尸走肉,完全失去了往日的灵敏热情。
而在创作的辛劳与母亲病情担忧长时间的焦虑与不安中,我两年未复发的神经性颈椎病复发了,酸痛伴随着止不住的经络抽动。我一直强忍着,医院治疗,以往治疗一次休息半月便好了。这次居然治疗三次亦不见彻底好转,巨痛酸胀一直折磨着我,提物皆有困难。我忍住疼痛,在母亲面前一直装着若无其事岁月静好的样子。
我始终相信,母亲曾是那么一个善良爱美爱生活的人,她一定会好起来。而走过凛冽寒冬的春天,那是一个万物复苏的季节,也是一个治愈心情与病体的美好季节。莫名的,我便一直期待春天的到来,也一直鼓励着母亲:“相信我,你春天就好了,放心。”
立春后,我鼓励母亲多去户外走走,生发阳气。搀扶着她,去她喜欢的明城墙、龙潭湖、法源寺等地,累了就休息一会儿。
慢慢地,天气越来越暖和,花草仿若一夜间悄悄蹿出来。当春天愈加温暖,草木的颜色浓郁到可以开染坊的时候,母亲封闭的心开始一点点打开了心关,麻木枯寂的心,开始渐渐裂开了一丝小小的缝隙。只要不是刮大风下雨的日子,她便要求出去散步、锻炼、喊声,或者去自家小院礼佛、磕大头。
我瞧着母亲一天天好转起来,眼底的哀痛渐渐散去,心里有丝丝的安慰与喜悦。
爱一个人,就会照顾她所喜欢的一切。
曾经是母亲,生育了我,精心照顾陪伴我长大。当我成家后,她毅然选择远离江南的故乡定居京都。忍受南北生活与地理条件的差异,无微不至照顾我的女儿与家庭,给了我世间上最美好的爱与温暖。对比她给予我的,我照顾她的这短短的九个多月,这是微不足道的。
母亲逐渐绽开的笑颜,就像在黑暗中撕开了一道口子,洒下了微明之光。曾经的那些苦痛,回过头看看,也并不觉得那么苦了。
十个月,从地狱逐渐走向天堂,心情经历了几十番跌宕起伏,犹如坐过山车一样。我曾在泥泞的尘埃里每日祈请上苍与这世间万物,赐予并加持母亲平安健康吉祥。
女儿看到母亲的身体逐渐康复,眸子里有细细碎碎的光芒闪耀着,像阳光下的涓涓细水,美好而清澈,眼底的欢喜毫无遮掩。上苍终究是听到了我内心深处卑微而无比虔诚的祈求,听到了我心上每一滴血碎落的声音,诚不欺我。
娘在,家就在。有娘的地方,才会有温暖的阳光。娘,始终是我心里的一团火,给我生命中无尽的光亮。
虽然母亲现在只恢复了病前的七八成,偶尔神智不如从前清醒。但我一直坚守着,等待着,等待那些逆光行走的日子彻底结束,等待更加鲜活动人的母亲,在岁月的眷顾下,往后的每一个日子,都要在心里种下蓬勃的种子,甜蜜的开花……
杨清茨,诗人、散文家、书画家、文化主持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理事,中华诗词学会会员。中国社会主义文艺学会紫砂艺术研究院院长,中国社会主义文艺学会书画院副院长,教育部中国教育发展战略学会传统文化专业委员会常务理事、光明网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专家委员会专家委员及非洲多国文化大使等。主创的大型音乐诗剧《血沃中华》入选文化和旅游部“百年百部”创作计划重点扶持作品。获第八届长征文艺奖及文学领域多项奖项。诗歌收录央视人文类大型电视纪录片《笔尖上的中国》等。书画作品作为重要礼品多次馈赠多国总统及大使。